在整个20世纪,有三项颠覆性的科学概念和技术应用把人类社会引领到新的历史阶段:“原子”的发现带来物理学的革命,“字节”的发现带来互联网的革命,“基因”的发现带来生物学的革命。
基因既是遗传物质的基本单位,也是一切生物信息的基础,破解了基因的运行机制,也就破解了生命的奥秘,人类的病理、行为、性格、疾病、种族、身份、命运也就有了更新的答案。如今,基因测序、基因克隆等基因技术迅速发展,人类基因组计划也完成了全部人类基因的比对与测序工作,人类征服基因的时代已经到来。
“基因”的概念
“基因”既是遗传物质的基本单位,也是一切生物信息的基础。本书讲述了基因这个科学史上最具挑战与危险的概念的起源、发展与未来。我使用“危险”这个形容词来表述并非危言耸听。在整个20世纪中,“原子”“字节”以及“基因”这三项极具颠覆性的科学概念得到迅猛发展,并且成功引领人类社会进入到三个不同的历史阶段。
尽管这些概念在19世纪时就为人们所预见,但是直到20世纪它们才发出耀眼的光芒。这些概念在问世之初只是为了解决某个具体问题,可是它们后来却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最终对文化、社会、政治以及语言产生了巨大影响。截至目前,这三项概念在结构上竟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其框架均由最基本的组织单元构成:例如原子是物质的最小单元,字节(或比特)是数字信息的最小单元,而基因则是遗传与生物信息的最小单元。
为什么这些最小可分单元聚沙成塔的属性充满了独特的魅力?其实答案非常简单—由于物质、信息与生物均具有固定的内在结构,因此只要理解最小单元组成就可以把握整体情况。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WallaceStevens)曾经写道:“化零为整,化整为零。”他指的是语言表达中的整体与局部的关系:尽管句子本身的含义要比每个单词更为丰富多彩,但是你只有在理解每个单词的基础上才能读懂整句话的意思。
而基因作为遗传物质的基本单元也会遵循这个道理。任何一个有机体的结构都要比组成它的基因复杂,但是你只有先了解这些基因才能领悟其玄妙之处。19世纪90年代,当荷兰生物学家雨果·德·弗里斯(HugodeVries)偶然接触到基因概念时,他敏锐地意识到人们对于自然界的认知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数量相对较少的某些因子经过不计其数的排列组合后形成了整个有机世界……就像研究物理与化学需要回归到分子与原子层面一样,我们需要通过生物科学手段来了解基因在大千世界中发挥的作用。”
原子、字节以及基因概念问世后,人们对于它们各自相关的领域从科学性与技术性上都有了新的认识。如果不从原子层面探寻物质的类型,那么人们将无从解释物质的这些现象。例如为什么金子会发光?为什么氢气遇到氧气会燃烧?如果不了解数字信息的组成结构,那么人们亦无法理解计算机运算的复杂性。例如算法的本质是什么?数据保存与破坏的机理是什么?
某位19世纪的科学家曾经这样写道:“直到人们发现物质构成的基本元素后,炼金术才能被称为化学。”基于同样的原因,我在本书中的观点也非常明确,人们只有在充分理解基因概念的基础上,才可能领悟有机体与细胞的生物学特性或演化规律,并且对人类病理、行为、性格、疾病、种族、身份或者命运做出判别。
但是新概念的应用也会带来潜在的风险。例如掌握原子科学是控制核反应的先决条件(人类却通过操控核反应制造出了原子弹)。随着我们对基因概念的了解不断加深,人类在尝试操纵有机体的技术和能力方面都有了长足进展。我们发现遗传密码的本来面貌竟然如此简单:人类的遗传信息仅通过一种分子并按照单一编码规律即可世代相传。著名遗传学家托马斯·摩尔根(ThomasMorgan)曾经这样写道:“遗传学的基本原理是如此简明扼要,我们相信可以实现改变自然的梦想。而人们以往对于遗传规律的神秘感不过是一种错觉罢了。”
目前人们对于基因的理解已经日臻完善,并且由此摆脱了实验室阶段的束缚,我们开始有目的地在人类细胞中进行研究与干预工作。染色体是细胞中携带遗传物质的载体,其外形好似细长的纤维,上面携带有成千上万个以链状结构相连的基因。人类共有46条染色体,其中23条来自父亲,另外23条来自母亲。基因组指的是某个有机体携带的全套遗传信息(可以把基因组当作一部收录所有基因的百科全书,其中涵盖了注释、说明与参考文献)。
人类基因组大约包括至个基因,它们在人体生长发育、细胞修复以及功能维持方面起着决定作用。鉴于基因技术在过去20年间得到迅猛发展,因而我们能够从时间与空间上破解部分基因发挥上述复杂功能的机制。
不仅如此,我们偶尔也会通过定向改造基因来影响它们的功能,最终使身体状态、生理机能甚至人类本身发生改变。这种从理论到实践的飞跃使遗传学在科学界中产生了巨大的反响。起初我们在研究基因时只是想了解它们在影响人类特征、性别或者性格时起到的作用。可是当我们开始设法通过改造基因来影响人类特征、性别或者行为的时候,其意义已经截然不同了。前者的意义可能只局限于心理学与神经学进展,而充满挑战与风险的后者才应该万众瞩目。
基因治疗的历史伤痕失去理智的狂热导致的治疗惨案
上世纪90年代末,基因治疗专家的野心已经膨胀到极点,在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报道了T细胞临床试验后,基因治疗专家开始将目光投向其他遗传病。就在这个领域的研究准备加速冲刺的时候,马利根等学者却督促人们要保持谨慎与克制,但是他们的忠告随即被抛到脑后。然而失去理智的狂热必将会付出高昂的代价:它将把基因治疗与人类遗传学引向灾难的边缘,并且其自身也将从科学发展的巅峰坠入阴冷的深渊。
不谋而合
年9月9日,一位叫作杰西·基辛格(JesseGelsinger)的男孩来到费城接受基因治疗试验。基辛格是个18岁的小伙子,他性格开朗且活泼好动,同时还是一位摩托车与摔跤运动爱好者,不过基辛格生来就携带有导致遗传代谢病的单基因突变。基辛格体内的突变基因叫作OTC(ornithinetranscarbamylase),它本应该在肝脏内合成鸟胺酸氨甲酰基转移酶,而这种酶在蛋白分解的过程中起到关键的作用。
如果患者体内缺少这种酶,那么蛋白质代谢的副产物氨就会大量蓄积。氨这种化学物质常见于清洗液中,它不仅可以损伤血管与细胞,还能够穿透血脑屏障进行扩散,并最终导致大脑神经元慢性中毒。大多数OTC基因发生突变的患者会在儿童时期死亡。即使采用严格的无蛋白饮食,他们也会因生长过程中自身细胞分解而中毒。
在这些先天患有不幸疾病的儿童中,引发基辛格体内OTC缺陷的基因突变比较轻微,因此他可以算得上是非常幸运的一位。基辛格体内的基因突变并非来自父母,而是宫内阶段某个细胞自发产生的,那时候他可能还只是个幼小的胚胎。从遗传学角度来看,基辛格代表了一种非常罕见的现象,我们将这种细胞拼接的个体称为人类嵌合体。在基辛格体内,某些细胞表现为OTC功能缺陷,而另外一些细胞则具有合成正常OTC的基因。尽管如此,他体内的蛋白质代谢能力还是遭到了严重破坏。
对于基辛格来说,他只有依靠严格的饮食控制(所有摄入的热量与成分均需要经过称重、测量并且计算占比)才能活下来,除此之外,他每天还要服用32片药物才能把血氨水平控制在正常范围以内。但是即便采取了这些严格的预防措施,基辛格还是遇到过几次严重的生命危险。基辛格4岁的时候曾经高兴地吃下一份花生酱三明治,而这次轻率的举动随即让他陷入昏迷。
马克·巴特肖(MarkBatshaw)与詹姆斯·威尔逊(JamesWilson)是来自宾夕法尼亚大学的两位儿科医生。年,就在基辛格12岁的时候,他们开始对OTC缺陷症患儿进行基因治疗的临床试验。威尔逊曾经是一名大学橄榄球运动员,他对充满危险的人体试验非常渴望。此外,威尔逊还组建了吉诺瓦(Genova)基因治疗公司以及宾夕法尼亚大学人类基因治疗研究所。威尔逊与巴特肖二人对于OTC缺陷症都很感兴趣。与ADA缺陷症一样,OTC缺陷症也是由单基因功能障碍引发的疾病,而这使得它成为开展基因治疗的理想测试对象。
但是威尔逊与巴特肖设想中的基因治疗应该具有颠覆性的作用:他们打算通过病毒将经过矫正的基因直接导入患者体内。这可不是基因治疗的简化版:他们将构建携带OTC基因的病毒载体,然后让病毒随血液循环汇入肝脏,从而使病毒可以在原位感染细胞。
巴特肖与威尔逊推断,感染病毒的肝细胞将开始合成OTC,并且可以纠正患者体内酶缺乏带来的问题,而血氨水平下降可以作为反映疗效的指标。“这种细微的变化并非难以察觉。”威尔逊事后回忆道。为了导入基因,威尔逊与巴特肖选择了腺病毒作为载体,虽然该病毒通常会引发普通感冒,但是却没有引发任何重症疾病的报道。该项目堪称是10年之内最大胆的人类遗传学实验之一,同时研究人员在构建载体的时候也选择了最温和的腺病毒,因此所有这些安排都看起来既安全又合理。
年夏季,巴特肖与威尔逊开始将修饰过的腺病毒导入小鼠与猴子体内。小鼠实验的结果不出所料:病毒进入肝细胞后释放出外源基因,然后将细胞转化成为制造具有正常功能OTC的微型工厂。但是猴子实验的结果却复杂得多。在注射高剂量病毒载体之后,有一只猴子偶然对病毒产生了快速免疫应答,并且引发了炎症与肝功能衰竭,另有一只猴子因出血死亡。此后,威尔逊与巴特肖对腺病毒进行了修饰,剔除了许多可能引发免疫应答的病毒基因,并使其成为更为安全的基因转运载体。
为了进一步确保安全,他们还将拟用于人体试验的病毒剂量降低至原来的十七分之一。年,他们向RAC提出了开展人体试验的申请,而只有经过该委员会的批准才可以进行基因治疗的临床试验。原来RAC对于此类项目的态度非常抵触,但是这次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变:从ADA试验到威尔逊试验的10年间,那些曾经坚决主张限制重组DNA应用的学者已经转变为支持人类基因治疗的铁杆粉丝,同时这种狂热氛围产生的影响也已经波及RAC以外的范围。
当RAC要求生物伦理学家就威尔逊的试验做出评论时,他们认为对完全型OTC缺陷症儿童进行治疗可能会导致“胁迫”:但是哪位家长不愿意让濒死的孩子尝试某种可能具有突破性效果的治疗方案呢?经过反复权衡,伦理学家建议以正常志愿者与杰西·基辛格这样的轻症OTC患者作为受试者进行临床试验。
与此同时,基辛格正在亚利桑那为严格的饮食限制与烦琐的药物治疗感到烦躁不安。年夏季,基辛格刚好年满17岁,他得知宾夕法尼亚大学正准备开展OTC试验,并且被基因治疗的美好前景深深吸引。基辛格非常渴望摆脱目前这种枯燥生活的折磨。他的父亲回忆道:“然而让他感到尤为兴奋的是,这种尝试也许可以帮助拯救那些患病的新生儿。你怎么能够忍心拒绝他的请求呢?”
基辛格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他恨不得马上就签署知情同意书。年6月,经过当地医生的介绍,他在与宾夕法尼亚大学的研究团队取得联系后加入了OTC临床试验。就在当月,保罗与杰西·基辛格飞到费城去拜访威尔逊与巴特肖。杰西与保罗都被基因治疗的前景打动了。保罗·基辛格认为OTC试验可以称得上是“完美无瑕”。他们还去参观医院,然后兴高采烈地在城里四处逛了逛。
杰西在光谱球馆(SpectrumArena)外的洛奇·巴尔博亚(RockyBalboa)铜像前拍照留念,并在镜头中摆出了拳击手的胜利姿势。年9月9日,杰西带着装满衣服、书籍与摔跤比赛光盘的行李返回费城,他即将开始医院接受OTC临床试验。杰西与在费城的叔叔和堂兄们住在一起,他按照约定医院。由于治疗的过程非常短暂且没有什么痛苦,因此保罗计划在治疗结束一周后去接儿子乘飞机回家。
惨剧上演
年9月13日上午是基辛格进行病毒注射的日子,当天杰西的血氨水平一直波动于70μmol/L附近,而这个数值不仅是正常水平的两倍,还达到了试验允许的临界值上限。护士迅速将血氨异常的消息告知威尔逊与巴特肖。与此同时,病毒注射的工作已经准备就绪,手术室也处于随时待命状态。解冻后的病毒注射液在输液袋中闪闪发光。
虽然威尔逊与巴特肖曾经就基辛格是否适合进行治疗争辩过,但是他们最终还是认为继续进行试验不会影响患者安全,毕竟之前接受病毒注射的17位患者都可以耐受。上午9点半左右,基辛格被推入介入放射科的治疗室。医生首先为他注射了镇静剂,然后将两根大号导管沿着腿部血管插入靠近肝脏的动脉。大约在上午11点左右,外科医生将30毫升浓缩腺病毒溶液一口气注入基辛格的动脉。数以亿计的感染性病毒颗粒携带着OTC基因涌入了他的肝脏。到了中午时分,整个治疗过程就全部结束了。
基辛格在当天下午表现得非常平稳,但是他那天晚上回到病房后却突然发起了40度的高烧。等到医生赶来的时候,基辛格已是满脸通红。由于其他患者也经历过此类短暂的发热,因此威尔逊与巴特肖并没有太在意这些症状。杰西在睡觉之前还给在亚利桑那的保罗打了“我爱你。”此后他便昏睡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护士发现杰西的眼球出现了黄染。化验检查证实,胆红素这种储存于红细胞中的肝脏代谢产物已经进入他的血液中。胆红素升高只可能源自以下两种情况:肝脏受损或者红细胞破坏。而二者都是不祥之兆。在正常人体内,红细胞崩解的产物或者肝功能衰竭可能很容易得到纠正。但是对于OTC缺陷症患者来说,这两种损伤机制产生的协同作用将会导致严重的后果:红细胞破坏后释放出的大量血红蛋白不能得到及时清理,同时受损的肝脏进行蛋白质代谢的能力严重不足,因此根本无力应对血液中多余的蛋白质负荷。
而这些代谢废物将导致机体发生毒性反应。到了第二天中午,基辛格的血氨水平已经飙升到令人难以置信的μmol/L,几乎是正常水平的10倍。医院方面迅速向保罗·基辛格与马克·巴特肖通报了病情变化,詹姆斯·威尔逊则是从具体执行操作的外科医生那里得到的消息。就在保罗准备搭乘夜间航班飞往费城的同时,一组医生已经冲入重症监护病房,他们开始对杰西进行透析以避免他陷入昏迷。
次日上午8点,当保罗·医院时,杰西已经出现过度换气与神志不清,同时他的肾脏功能也开始出现衰竭。重症监护室的医生为杰西注射了镇静剂,然后尝试使用呼吸机来稳定他的状态。那天深夜,他的肺组织开始硬化并走向崩溃,用于交换氧气的肺泡被炎性渗出物淹没。
现在就连呼吸机也无法将足够的氧气输送至他的体内,于是医生使用了某种可以强制提高杰西血液中氧气含量的设备。与此同时他的大脑功能也在迅速恶化。医院安排了神经科医生前来会诊,他注意到杰西的双眼向下凝视,而这也是大脑损伤的体征之一。
第三天清晨,弗洛伊德飓风袭击了美国东部沿海,狂风暴雨不断地拍打着宾夕法尼亚州与马里兰州的海岸。虽然医院的火车上,但是一直与现场的医务人员保持着联系,然而随着手机电池耗尽,一切都陷入了无法预知的黑暗。到了午后时分,杰西的状况进一步恶化。他的肾脏已经彻底衰竭,昏迷也在持续加重。由于在这种恶劣的天气下根本没法打到出租车,因此滞留在酒店房间里的保罗·基医院。
保罗在狂风暴雨中步行了1.5医院的重症监护病房,可是此时他已经无法辨认出自己的儿子。杰西处于深度昏迷状态,他浑身明显肿胀并且到处都是瘀斑,持续的黄疸则造成其皮肤明显黄染。除此之外,他的身上遍布着各种各样的导管与导线。呼吸机徒劳地做着最后的努力,而氧气在泵入肺部时发出了沉闷的气过水声。病房里上百台仪器正在嗡嗡作响,它们记录着这个男孩在绝望的痛苦中逐渐走向死亡。
9月17日(星期五)上午,杰西在接受基因治疗后的第四天被宣布脑死亡。保罗·基辛格决定撤掉他的生命维持系统。牧师来到病房,他将手放在杰西的额头为他行了涂油礼,同时还轻声诵读了主祷文。当仪器设备被逐个关闭后,整个病房陷入一片沉寂,耳边只剩下杰西沉重而痛苦的呼吸声。下午2点30分,杰西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他被正式宣布死亡。
真相浮现
“为什么这项前途无量的技术会半途而废呢?”年夏季,当我见到保罗·基辛格的时候,他仍旧在思索着问题的答案。几个星期之前,我给保罗发邮件希望能够深入了解杰西的故事。我当时正准备在亚利桑那州的斯科茨代尔参加某个公开研讨会,而演讲的内容有关遗传学与癌症的未来。保罗与我进行了电话沟通,他同意在会后见面。我在研讨会进入尾声后来到礼堂大厅,一位身着夏威夷衬衫的男子穿过拥挤的人群向我伸出了手,他的圆脸盘上浮现着与杰西同样的率真,而我对于网络上这张盛传的面孔再熟悉不过了。
在杰西去世以后,保罗一直在单枪匹马地致力于反对临床试验过度应用的宣传。虽然他并不反对医学或创新,并且也相信基因治疗的未来发展,但是他质疑最终导致杰西死亡的那种狂热与幻想的氛围。当人群慢慢散去时,保罗也转身离开会场。我们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在这部描述医学与遗传学未来的作品里,杰西的故事永远不会被人们遗忘。保罗的声音中仍旧透露出无尽的悲痛。“他们当时根本没有把握,”他说道,“他们不仅仓促上马,而且漏洞百出。他们只是急于求成,太急功近利了。”
为了认真剖析该项目失败的原因,年10月,宾夕法尼亚大学启动了对OTC试验的调查。10月末,《华盛顿邮报》的某位调查记者报道了杰西的死讯,从而引发了社会公众的广泛热议。11月,美国参议院、众议院以及宾夕法尼亚州地方检察官针对杰西·基辛格之死分别举行了听证会。同年12月,RAC与FDA对宾夕法尼亚大学启动了调查。联邦监管机构将基辛格的病历、动物预实验结果、知情同意书、诊疗记录、化验单以及其他所有接受基因治疗医院的病案室中取走,他们仔细梳理了这些堆积如山的证据,试图找出这个男孩的死因。
初步分析结果认定,该项目根本不具备开展临床试验的条件,同时在开展过程中屡屡出现各种失误与怠慢,并且还缺乏基础理论的支持。首先,确保腺病毒安全性的动物实验进行得过于仓促。其中一只猴子在接种了最高剂量的病毒后出现死亡,尽管项目组已经向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进行了汇报并在人体试验中减少了剂量,但是他们没有在知情同意书中注明实验动物死亡的事件。保罗·基辛格回忆道:“知情同意书中根本没有提及治疗可能导致的危害。其描述的前景更像是场完美的赌博,似乎参与者可以只赚不赔。”
其次,在杰西之前接受治疗的患者也出现过副作用,而且某些患者出现的严重症状足以让试验终止,或触发对于方案进行重新评估。虽然病历中记述了体温变化、炎症反应以及肝功能衰竭的早期症状,但是这些症状也同样遭到了低估或者忽视。调查人员发现,威尔逊参股的生物技术公司一直从这项基因治疗试验中获利,而这也加剧了人们对于OTC临床试验动机不纯的疑虑。
由于项目组严重忽视OTC临床试验中出现的各种问题,以至于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危机已经来临。即便当事人承认他们因为急于求成导致疏忽大意,但是基辛格的不幸去世依然是个谜:没人能够解释为何杰西·基辛格会对病毒产生如此严重的免疫应答,而其他17位接受基因治疗的患者却安然无恙。很显然,哪怕是已经去除了某些免疫原性蛋白的“第三代”腺病毒载体也会在部分患者中引发特异反应。基辛格的尸检结果显示,他的身体已无法承受这种强烈的免疫应答。
值得注意的是,化验检查结果发现,在杰西进行病毒注射之前,他的血液中就存在高反应性的病毒抗体。而基辛格发生的快速免疫应答可能与他之前感冒时接触过相似的腺病毒毒株有关。众所周知,接触病原体后产生的抗体可以在体内存在数十年(但是这也是大部分疫苗发挥作用的原理)。在杰西的案例中,他在接受试验之前接触的病原体可能触发了快速免疫应答,并且在不明原因的情况下迅速恶化。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选用这种“无害”的常见病毒作为基因治疗初始载体可能恰好是导致试验失败的关键。
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哪种载体适合用于基因治疗呢?哪种病毒可以安全地将基因导入人体呢?哪个器官才是合适的靶标呢?就在基因治疗面临诸多亟待解决的难题时,监管层对于这个领域的要求也越来越严格。OTC试验所暴露的问题并不只局限于这个项目。年1月,FDA集中审查了其他28项临床试验,结果显示将近半数的项目都需要立刻采取补救措施。鉴于这些问题的严重性,FDA几乎中止了所有与基因治疗有关临床试验。
“整个基因治疗领域都坠入了万丈深渊,”某位记者这样写道,“FDA禁止威尔逊5年之内在其监管范围内参与人体临床试验的研究。此后,他辞去了人类基因治疗研究所所长一职,仅保留了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教授职位。不久之后,人类基因治疗研究所也被撤销。年9月,基因治疗正屹立于医学发展的巅峰。但是到了年末,它却沦落为过度科研的前车之鉴。”也许就像生物伦理学家鲁思·麦克林(RuthMacklin)说的那样:“基因治疗不是一种成熟的治疗手段。
在科学界有这样一句名言:最完美的理论也会被残酷的现实抹杀。而同样的名言在医学界有另外一番寓意:低劣的试验可以毁掉完美的方案。回顾过去,OTC试验可以说是漏洞百出,该项目设计仓促、规划不当、监管松懈且执行错误。此外,OTC试验涉及的经济利益冲突更是骇人听闻,项目负责人竟然成了商业公司牟利的傀儡。
尽管基因治疗的发展遇到了困难,但是其基本概念在几十年中却始终没有改变:这就是将基因导入人体或细胞来矫正遗传缺陷。从理论上讲,无论是通过病毒或是其他基因载体,这种将基因导入细胞的能力可以创造出具有强大作用的全新医疗技术,我们绝不能像某些基因治疗的早期倡导者一样为名利所迷惑。
展望未来,基因治疗终将成为临床上可以信赖的治疗手段。它将摆脱初期试验质量低劣的阴霾,并且会从“过度科研的前车之鉴”中汲取失败的教训。但是基因治疗想要获得突破尚需经过艰苦努力,而我们为此至少要等待10年的光景。
作者简介悉达多?穆克吉(SiddharthaMukherjee),印度裔美国医生、肿瘤专家、知名科普作家。
他曾就读于牛津大学,并在斯坦福大学和哈佛大学取得医学博士学位,他还是哥伦比亚大学医学中心助理教授,他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癌症治疗和与血细胞有关的基因功能上。年,他出版著作《众病之王:癌症传》,并于次年荣获普利策文学奖,《时代》杂志称其为“年以来最有影响力的本英语书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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