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当时只道是寻常——我的语文人生无字书
作者:董一菲
机构:黑龙江省牡丹江市第二高级中学
编者按:
一座小城,一部无字书。对生命的美妙以及痛感的体验,让其成为作者深深的印记。因为故事,生命才完整,语文的旅程,不过是爱的旅程。而那份人生的况味,那丝浅淡的哀伤,那份纯净之美,把作者引向语文的殿堂,为其一生铺上生命的底色……
(安徽肥东第一中学谢发茹)
非常喜欢萧红,喜欢她的《呼兰河传》,喜欢她的《小城三月》,喜欢她心中的北国,喜欢她笔下的人物,喜欢她的小城呼兰。读了又读,看了又看。总是觉得她的世界里有一种莫名的东西令我感动,弥漫在我的灵魂深处,挥之不去。很久很久,当我已经长大了,大得足够反思自己的“语文”底色,大得足够清点自己文化背景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我和萧红是“近邻”。她的呼兰城毗邻巴彦,巴彦,那是我生命最初的起点。萧红用生命呈现的文学世界、风土人情,令我难以释怀,我似乎熟悉她的人物的一颦一笑,熟悉那小城独有的气息,海角天涯,天涯海角难以忘怀。
巴彦,有两个古老的城门,那绚丽的城楼,诉说着沧桑和古老。
巴彦,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有一条黄沙土路的主街道,我已记不清我走过多少回。
巴彦,有着北方小城特有的泥土味,特有的宁静和喧哗。
巴彦,有着最美、最名副其实的炊烟和最温暖的人情味。
我是在11个月大的时候被妈妈抱到姥姥家巴彦的,我在这里生活了六年。她和爸爸忙于工作,疲于应付文革期间的各种批判会,没有时间照顾我,我却因此拥有了一个快乐的童年的天堂。姥姥家是一个热热闹闹的大家庭,姥姥,姥爷,老舅,还有当时还没有出嫁的三姨、四姨、老姨,其实还有住在西屋的吴姥爷一家,吴姥爷是个老红军,爬过雪山,走过草地。他的头光光的,有好多疤,那是枪林弹雨的印记。那时我总是愿意“猴”在他的怀里一遍遍地问,这个疤是怎么回事呀?那个疤又是怎么来的啊?吴姥爷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我。吴姥爷十六岁参军,戎马倥偬,死里逃生,闯过无数的“鬼门关”,他是我童年一部最神奇、最惊彩、最扑朔迷离的书,他是命运在不经意间赠予我的最奇特的语文教科书。
我一遍又一遍就想象着那枪战片才有的镜头,子弹打飞了帽子,擦破了头皮,吴姥爷却安然无恙,吴姥爷十六岁参军个子没有枪高,军装大得过膝,被敌人追赶得无处可逃时,他跳进池塘,当他刚刚露出水面想喘口气的时候,子弹又无情的从头顶飞去,吴姥爷是我心中的英雄。可是生活中的吴姥爷一点也不凶,总是笑眯眯的,我知道他疼我,于是我总是取笑他满口湖南的乡音,其实吴姥爷真的很可怜,是他自己独自一人将一双儿女带大,我看见过他笨拙地给关生舅、吴老姨做棉裤,戴着老花镜。我有时也会想,吴姥姥哪去了呢?要是她在,多好呵,吴姥爷就可以不做女人该作的活了。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吴姥爷曾经有过一段“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壮举,日本投降解放军进驻巴彦县,年轻的吴姥爷出任巴彦县县长,我想那时候吴姥爷一定很帅气、很潇洒。可是吴姥爷却爱上了巴彦县城一个风流的小寡妇,为此他丢了官,为此他彻底地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我眼中的吴姥爷只是一个平常、和蔼、沉默、可亲的老人,他的风采锐气被时光偷走了,被她深爱的女人带走了。后来,那个女人为他生了一儿一女后,在一个清晨不辞而别,从此,吴姥爷将全部的心思放在关生舅和吴老姨身上,从此紧紧关闭了爱情之门和幸福之门。
关生舅和吴老姨也就成了姥姥家的另外两个家庭成员,我就这样拥有了属于我童年的世界,一个大大的家庭,一群宠我、爱我的大人们。
在成人的世界里,只有我一个孩子,他们花样翻新地娇惯我,哄我入睡的方法很奇特,名曰“卖狗肉”,就是扛着我,在街上走来走去,让我观风景,看市井百态。往往走到东排楼,我才肯入睡,扛到家里轻轻往炕上一放,我又醒了,换一个人继续向西排楼“扛”去,古色古香的排楼就那样浸到我的骨子里,嵌在我的眼睛里,铺在我的灵魂的最底层,那是我中国古典文学最初的一课。于是命定了我和她一生的情缘,文革结束后,重建城楼,我那多才多艺的大舅是巴彦东、西排楼的总设计师,这是后话了。
这么多人宠我,势必养成了我任性刁钻、顽皮的个性,姥姥家前后园子种满了果树,有山丁子树、山里红果树、樱桃树、李子树、杏树,地上还长满了红红的草莓,秋天,山里红红得发紫的时候,姥姥会带着我和三姨、四姨、老姨、吴老姨,去“摇”山里红树,山里红果掉在地上就会摔得扁扁的,又甜又面,我们在树下嬉闹着,争抢着,我的姨妈们会喊:“妈,你看小菲呀!”我会对姥姥喊:“姥姥,你看小英,小杰,小兰呵”。我会不依不饶,毫不退让,绝不讲孝悌,绝不讲礼貌,只要姥姥在,我就会有恃无恐,我就绝不吃亏,我的语言表达像极了爆豆,在成人的世界,我语言能力突飞猛进。
姥姥家门上有一条窄窄的河,河上有一个小桥。我站在小桥上,穿着大姨给我做的漂亮的布拉吉,充满了骄傲和自豪。我美丽的大姨是巴彦巧手的裁缝。我就那样骄傲地站在小桥,手里拿着那个年代北方孩子十分罕见的桃子,这时巴彦城的一个哑巴女孩从姥姥家的小桥前经过,我冲将过去,坚决地执意要把那只桃子送给她,她吓坏了,哭着跑了,我悻悻很久……姥爷却在不同的场合大肆地表扬我“小菲就是大方,不小气,桃子都可以送给小哑巴。”巴彦的小桥是我无字的语文人生。
那是一个困难的年代,粮食要用粮票,布要用布票,姥姥那样一大家子人,生活的艰难是可想而知了,可是我却被放在蜜罐里养大,中午大门一响,无论正在玩什么,我都会跑着出去,因为我知道是姥爷下班回来了,姥爷多数时候是不会空手回来的。姥爷疼我疼的没有任何原则,我以孩子的狡猾深深地懂得这一点,“猜猜我给你买了什么了?”姥爷的眼睛笑得弯弯的。“不猜,不猜,就不猜,你告诉我,告诉我嘛!好姥爷”,被姥爷牵着小手走,那感觉好好哇。
我有一个大大的玻璃瓶子装满了各色糖块,只要少了一点点,姥爷就会装满。
姥爷去世的时候,我读大四忙着毕业分配,我没能去参加葬礼,那是我永远的痛。
巴彦街里那条黄沙路总有一个卖冰棍的老头儿,他的一条腿有点瘸,他穿着洗毛了边的白褂子,每次见到我都要喊:“冰棍,五分钱的冰棍!”那时的冰棍有三分钱的,有五分钱的,我从不吃三分钱的冰棍,卖冰棍的老头儿最清楚,看见我,他知道买主来了,许多孩子围着他,恋恋不舍地看他的冰棍壶,却找不到三分钱,姥姥领着我说:“吃吧,丫崽子,吃够了,咱们再回家!“她坐在路边的树阴下,叭嗒叭嗒地抽烟袋,我扎着羊角辫,一根一根地吃五分钱的冰棍,吃够了才跟姥姥回家,长大后我从不吃冷饮,再好的冷饮也不感兴趣,我知道我一生中的冰棍在六岁之前吃得差不多了。
“冰棍,五分钱的冰棍!”,那叫卖声还在小巷回荡,还在心间回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语文人生。
姥姥很小的时候就成了孤儿,没有娘管束她,她的性格里有几分泼辣干练,她没缠过脚,她的一双天足也给她带来一颗不受拘束的心灵,她是大家庭里“主事儿”的人,任何事情都拿得起,放得下。
我在巴彦长呵长,从11个月长到了六岁,这六年里有那么多的人和事让我记住,让我无法忘怀。
关生舅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我四姨。
我四姨外号叫“四辣子”,她的美丽是一种生机勃勃的美丽,是一种火辣辣的美丽,是一种无法让人忽视的美丽,她大大的眼睛,苗条的高挑的身材。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装穿在她的身上是那样的合体,军帽下那双忽闪的大眼睛,让许多男孩子神魂颠倒,却又不敢靠近她,她的嘴像刀子一样具有杀伤力,她既调皮又可爱,像一朵带刺的玫瑰花。
我和四姨打嘴仗的次数最多,“你凭什么住在我家!”。“你凭什么住在姥姥家!”“你又没有户口!”这是四姨的杀手锏,我最怕人家说我是“黑人”,这是我致命的短处,我的户口不在姥姥家,这是她们和我打嘴仗胜利的法宝,这一次,我照例“哇”的一声哭起来,找姥姥作保护伞,结果是我四姨真真假假地挨了姥姥一顿笤帚疙瘩,算是一场风波平息了。可是四姨就是四姨,她既不是三姨、老姨,也不是吴老姨,她把我抱在膝上,开始绘声绘色地杜撰我的身世,大致的意思是:“我是街上那个马疯子的女儿,被我姥姥收留了。”更可恨的是她告诉我,“如果还有人问你户口落没落下,你就说‘落了,落在电线杆上了’”。
那一年我四岁,我为我的“身世”感到异常羞辱,想来我四姨忽悠人的本事了得,编故事的本事了得,第二天早晨我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睛,眼睛由于上火红肿得一塌糊涂,姥姥把四姨一顿“神训”,四姨银铃般的笑声令我越发恼羞成怒。关于“户口落在电线杆上”一时又成了我的典故。
四姨是班级的文娱委员,她一米六八的身高,走路像跳舞。洗衣服,扫院子一阵风似的,对男生冷冷的,高傲得像个公主,好几个男孩子围着她转,她总是带理不理的,一时间,我的身价倍增,为了接近她,我成了一个焦点人物,我一时间拥有了许多好玩的,也不乏好吃的,而四姨却还是四姨。
内向、沉默、宽厚的关生舅爱上了四姨,他爱得深沉,爱得辛苦,爱得执着。
外表平平的关生舅注定不是高傲的四姨的白马王子,他们今生注定要错过。
四姨毕业去了大庆,关生舅追随着她也去了大庆,可是他们都分别和别人结了婚。
四姨在24岁的时候,因工而死,葬在一棵白杨树下,我没有亲眼看过那棵白杨树,可是我童年中梦到最多还是白杨树,春天碧绿,秋天金黄。上大学的时候我给四姨写了许多的诗发表在校刊上,她永远年轻,永远二十四岁,尽管我现在已到了不惑之年。
关生舅在四姨死后,一直借酒销愁,也早早随之而去。那个把我扛在肩膀上,走东西牌楼的关生舅,那个不幸的从小就没了母亲的男孩,他的爱那么沉重,又那么苦,所幸的是他追随他的爱走了。
“四姨,我的户口落在电线杆上了!”你听到了吧?
三姨结婚的时候,我哭着闹着一定要跟着去,哪有新娘子结婚那天带着外甥女的,可是,我任性,我被娇惯坏了,姥姥说:“英子,你就带着她吧!要不她会哭坏了”,带着就带着吧,三姨是厚道的姑娘,三姨夫爱三姨,他顺着她,我就这样坐着马车跟着三姨来到三姨的新房,那是一个冬天,天寒地冻。
我习惯了热闹,我受不了冷清,四姨走了,三姨嫁了,我小小的心灵有说不出的悲凉,后来读《红楼梦》,读张爱玲,对“聚了散了”有太多来自生命的感慨。
那个冬天,我一下子长大许多,我的小脸上多了些许成熟,我知道我缠着三姨买绿豆糕,赖着她陪我玩,蛮不讲理地要她带着我去和她的同学聚会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三姨已经为人妻了。
老姨在洼兴插队,老舅用自行车带我去看她,我用小手紧紧握着他的裤带,骄傲地坐在车子的后面,走过一片田野,走过一座座山,我开始觉得单调乏味了,我睡着了,后来我从自行车上掉了下来,老舅狠狠地吓一跳,他担心我摔坏了,姥姥、姥爷骂他,还好,我居然毫发无损,我胜利到达了目的地。
老姨和老舅在街上边走边谈大人的事儿,我蹦蹦跳跳地到边上玩儿,蓦然回首,我有了一个好主意,我发现高大英俊的老舅和同样高挑美丽的老姨那样般配,我多希望他俩结婚呵,那样多好了,我就不会孤单了。
可是老舅还是娶了陌生的老舅母,老姨嫁给了同样陌生的老姨夫。
没有人和我玩了。
我和姥姥、姥爷在一起。没事爬上爬下给姥姥、姥爷找烟台、烟笸箩。
有一天,大门吱呀一响,是爸爸接我回家,我坐上长长的火车,走向陌生的家,姥姥没来送我,她哭了,我的童年在这一年结束了,轰然结束了。
人的一切都会找到深深的童年的印记,我的语文人生也自然始自童年。
巴彦,那是一本无字的书。
那段时光,那些人,那些老街,那些气味,那些和灵魂有关的东西远了却又近了。
当时只道是寻常,童年如一条小溪静静地流过,那一段时光,那些人就这样远去了。可是那一切在心中留下了深深的不可磨灭的印记。从此,我似乎懂得了人生的况味,那份淡淡的哀伤,那份美,从此我拥有了和文学贴近的心灵,从此我似乎更懂得了什么是孩子,我们该怎样爱他们。
“当时只道是寻常”,这是纳兰的词,是呵,当时只道是寻常,可是千回百转之后,我却发觉那一切不可能寻常。我从这里出发,我成为一个优秀的语文教师。
本期责编:安徽肥东第一中学谢发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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